我和晚年的肖重光将军相处过一年半

2015年08月21日来源:本站原创 作者:李开树  点击数:

我是一名上世纪70年代学农技专业、社来社去的工农兵学员,那时候国家对农业非常重视,县、区、公社、大队四级农科网也很完善,杂交水稻也刚刚问世,1976年刚毕业的我,被安排到坝上大队农科队当农业技术员。由于1978年我负责的杂交水稻秋季制种取得了亩产100斤的成绩,当时这个成绩在全县还是没有先例的,并获得了1978年召开的洞口县第一次科学大会的三等奖。为此,于1980412日就把我从大队农科队调去了杨林公社农科站,于是才有了同肖重光将军相处的机会。

当时肖重光在杨林公社农科站当耕牛饲养员,他是1973年被特赦后,从改造他16年的江苏洪泽湖农场遣返回杨林本乡的,安置在杨林公社农科站。我到农科站时,他已来了7年,那时我虽已20出头,但对有些事还是领悟得不透彻,见到他的第一印象我只觉得他是一个怪怪的老头,不但表情冷漠,而且做事又很死板和固执,平时如果你尊称他一声“肖师长”,他就会立马“立正”,并给你行个军礼;如果他要向你说个什么事情,他同样就会立正、行礼,并说:“报告!”……每天24小时除了在外放牛的几个小时,其余时间总是把自己闷在住房里,不和任何人沟通、交往,他的住房就在牛栏里的一个角落里,用土坯砖围了大约10个平方米,只在后墙上开了一个小窗户,很黑。房里放了一张床和一张桌子后,就没剩多少空间了,不过这样离牛近,管牛时也方便些。我刚到农科站的前一个多月里,我曾多次试图接近他,但他总是用他那一脸的冷漠和孤傲待我。

他老家破刀村还有一个原配妻子,叫刘凤英,是他从军前父母请媒人为他介绍的,他原本就不同意这门婚事,从军后就在报纸上登公告离婚了;40多年过去,与她从来没有过通信和来往。她也按照旧时的风俗没有再嫁,抱养了一个儿子,生得很不伶俐聪明,名叫肖康宝,到30多岁时才娶了一个比他小10多岁的的哑巴媳妇,姓李名玉梅,并于1979年给她生了一个孙子,取名肖尊石。他虽然来杨林公社农科站已经7年了,但从不回仅距两公里之遥的破刀村老家去,开始只有康宝常到农科站来,来的主要目的不是来看望父亲,而是想讨要点什么,因为那时候大家都很穷,尤其是象康宝这样能力差的人,就更不用说了。但康宝每次来,他都不理睬他,更不用说给点什么了,慢慢地康宝也很少来了。直到1979年孙子出生后,那哑巴媳妇常抱着孙子到他这里来,孙子嘎嘎学语的样子还算可爱,他也只有在逗孙子的时候,才会偶尔露出一点带有苦涩的笑意。在媳妇带孙子回家时,他每次总会给个五角钱和斤把粮票,但后来媳妇带孙子来得勤了,他也很烦,抱怨说:“经常来,经常来,我哪有这么多啊!”确实,他毕竟每月铁定才27斤粮食指标和20多元生活费啊!为了省出给孙子的粮和钱,他偶尔在公家食堂不买饭,趁食堂炊事员(兼牲猪饲养员)不注意时,就从摆放在屋檐下、用来载猪食的破箩筐里,偷偷拿点拌有青饲料的熟红薯吃;当时的炊事员是个仅18岁的小男孩,不懂他,制止他,有时还追他,他就只好做得更隐秘了;他平时喜欢捡废纸,一看到地上有废纸,就会捡起来堆在桌子上,用于上厕所或其它,他“偷”到的熟红薯当时没吃完的,就用废纸一砣一砣地包起来,放在桌子上,以备饥用;如果放得久了,没及时吃完,就会长出有寸把长的霉毛,真不知道他该怎么吃啊!

大约是我来农科站两个月后的一个傍晚,也就是19806月份的某天,当时我和同事正在我们宿舍和牛栏之间的空坪歇凉,突然听到了从他屋里传出了“大刀歌”的旋律,低沉而又雄浑的声音引起了我的好奇,就轻轻进了他没关门的住房,只见他嘴里重复地哼着:“大刀向鬼子们的头上砍去……杀!”的歌词,同时,脚、手拍打着有力的节奏,此时此刻的他,那激昂的神态,让我仿佛看到了一个我只有在电影里面才能看到的:一个将军正统领千军万马在战场上奋勇杀敌的场面,我在他身旁站了好久,而他却如痴如梦,无视我的存在,唱了一遍又一遍,足有半小时才停下;停了后又一言不发,呆呆的坐着,我叫他“肖师长”,他也不理我,过了一大阵后,只见他深深地叹了一口气,脸上挂满了泪水,才对我冷冷地说了一句:“你来干什么?”我说:“你的歌唱得太动情了,感染了我,我来看看你。”“你也会?”我说:“我会,不但会唱,还会录曲子。”“是吗?”我告诉他,我曾在大队文艺宣传队当过几年的编写员,跟会唱歌的人混久了,对于这些四分音符的曲子会一点,于是,我就在现场把《大刀歌》的曲谱边哼边给录出来了,他看了后,还算认可,并冷冷地对我说:“以后不要称我肖师长”。我说“为什么?”“我是败军之将,早已不是什么师长了。”“那我称你什么?”“叫肖老。”“好。”从此我就改称他为“肖老”了,也是从这一天开始,他不再排斥我了,有机会时,也能时常和他聊聊天,在同他相处的一年多时间中,他同我讲了很多关于他的经历和故事:

抗战期间,按照民国政府的战略部署,他驻兵贵州马场坪,是扼守日冠从缅甸方向侵入中国的一条防线,捍卫陪都重庆安全。1945年春,日冠为了抡占和推毁我芷江机场,实现最后攻取重庆、征服中国政府之战略目的,派重兵经邵阳向湘西进发,他奉命率部队从贵州马场坪奔赴绥宁,参加雪峰山会战,归时任国军七十四军军长施中诚指挥,为该军右翼防线。他将师部前线指挥所设于武阳起风坳,所辖第578团在起风坳至武阳南毛店子一线布防拒敌;令第579团于瓦屋塘、草寨一线布防拒敌;将第577团作为预备队,控制曾溪、印坪等地区,与578团、579团成犄角之势,互相呼应,森严壁垒。4月,日军来犯,他指挥了以炮击为主的起风坳守卫战,首战告捷;紧接着,指挥了以火攻为特征的龙头茶山攻击战、闪电式的唐家坊追击战,日军溃败。他挥师东北向,穷追猛打至洞口县境内,亲率主力迂回堵截逃窜之敌在又兰凤凰界的半江狭谷,飞机炸、炮兵打、步兵猛扑,敌溃不成军,时称半江大捷。之后兵发三路:以山炮为主,进入要隘洞口镇,在文昌塔设观测所;一个营轻装出发,匍匐前进至十字铺、兰桂亭一带埋伏,重创逃敌;亲率主力进军茶铺、马鞍,追敌至黄桥铺宿营。当时的团长、营长都知道黄桥铺是师长故乡,士兵不敢扰民,露宿街头、民房檐下。深更半夜,人们听闻他是本土的肖重光将军,率部队打日本已到黄桥铺,奔走相告,无不欢欣,其中一农民报告,有几百个日本兵逃到了九峰岭,自愿带路前往九峰岭歼敌,他和全师将士深受感动,当即命令578团第三营火速出击,次日凌晨展开战斗,日寇穷途末路,与578团战士作困兽般死斗,伤亡惨重,剩有少数残敌仓惶向隆回方向逃命,后在邵阳境内歼灭。

国共内战期间,他的193师归国民党73军军长韩浚指挥,194724日起驻守在莱芜城外的和庄,219日星夜撤进莱芜城,22022点解放军发起对莱芜城的总攻,国共军队激战三昼夜,于1947223日以歼灭国民党军七个师共56000人结束,他的577团、578团缴械投降,579团不打不走,坐在地上听其自然,等待被俘,他本人也在被俘之中。

他还叙述了他被俘时的细节:那是223日战斗结束后,当时他受伤了,躺在地上,万念俱灰,又动弹不得,警卫员也躺在地上。解放军来打扫战场时,警卫员对解放军战士说:“他是我们师长。”解放军战士一听说是个师长,由于担架太少,就打开背包把他放在被子上,四个战士每人扯着一个被角把他抬走,回去请功去了。

他还感慨过:国民党在黄埔军校培养了那么一大批将才,有几百万军队和不少美式装备,但最终还是被共产党打败了,真乃天意也!经过多年的琢磨、反思,我觉得国民党不是输在战术上,而是输在战略上;不是输在军事上,而是输在民心上!打仗时有那么多的老百姓给解放军送物资、送给养,但是没人给国军送物资和给养;同样是193师,同样是我肖重光指挥,打日本时有人给我报信、带路,国共打仗时就没人理我了,这不是民心所向吗?

我在问及共产党十大开国元帅他最佩服谁的时候,他说,他最佩服刘伯承和陈毅两个人,说刘伯承战略战术厉害,陈毅有一副铁嘴巴子,口才特好。我又问:“林彪打仗那么厉害,他率领的四野战军曾从东北打到西南,大半个多中国被他打遍了,你怎么不佩服?”他不说话,只是摇头。

他还讲述过他从严治军的一些事情:那时他驻守贵州马场坪,也是他刚从副师长提升师长不久的时候,他一个表弟,叫李德云,舅舅的儿子,借他回老家拜会舅舅的机会,随他到了部队,要求给他个连长当,他严厉拒绝,说“如果我要把100多号人交给你的话,那我就是一个无论对党国、还是对生命都不负责任的罪人了!”后来就把这个表弟放在他身边,只当了勤务兵,因经常打牌赌搏、不务正业,不到两个月就把他遣送回家了。他还说,这件事于私情而言是有愧于他的舅舅的。

由于土地承包责任制政策的实施,农村经济体制发生了根本性变化,杨林公社农科站的队伍班子也随之解散了,我离开杨林公社农科站的时间是198110月,我从19804月进站到离开,刚好一年半的时间,就是这一年半的机会同肖重光将军相处在一起。

1981年底肖重光也回到了破刀老家,因同原配刘氏不和,无法生活,不久后就去江口镇定居的一个侄儿家生活,19852月去世,葬在江口;去世5个月后的19857月迁回破刀老家安葬;原配妻子刘氏于1984年去世;哑巴儿媳妇李玉梅1986离家出走,至今音讯杳然;儿子肖康宝2014年去世;至今,孙子肖尊石娶了一个残疾的妻子,生有一女。

史上似一日,世上已百年。时至今日,肖重光将军早已做古,魂归故里,没有葬礼、更没有鲜花,默默的安葬在老家的山岗坟地上,随着时光流逝,还能有多少人记得这位在战场上叱咤风云、令日寇胆颤心惊的骁勇将军呢?

在抗战胜利70周年之际,让我们共同缅怀一代雄将吧!(李开树2015820日随笔于杨林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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